癌症病房里的布道者



写在前面的话:半月前收治一名男性患者,46岁,未婚,腹痛,入院时勇敢的告诉我,他是确诊HIV阳性患者 ,男同性恋,末了,还让我提醒护士输液打针时注意,免得医源性感染…我内心一阵敬畏他的坦诚勇敢和善良。对自己的病情,他了如指掌,对艾滋病的了解甚于我对该病的认识…身体日渐衰竭,呼吸和进食都变得声嘶力竭,生命进入倒计时阶段,……生的本能从他眼神中流露无疑,我却…无能为力…突然看见这篇文章,让人感同身受,眼眶湿润,人固有一死,生命的尽头,仍要选择有尊严的死去,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帮他保守病情的秘密不让家属知道。愿,天堂里没有痛苦和疾病。

……

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

3月初的一天,病友互助群弹出这样一条消息,一串串的致哀、蜡烛符号随之而来。发言者的父亲是群里第 65 个,也是最后一个去世的癌症患者。至此,这个 QQ 群的功能不复存在。

群主李牧并没有将群解散。他的头像始终黑着,不发一言——他死去两年多了。李牧是群里第一个逝者,死于直肠癌,时年 43 岁。还是 2013 年 6 月的时候,家里来信说父亲罹患小细胞肺癌,已伴随肝转移,时日无多。含着眼泪,我从武汉赶回安徽老家,将父亲接到了蚌埠市里的肿瘤医院。肿瘤医院大楼有六层,一、二楼是手术病人住院区,这里的人多半还能活着走出去;三楼和四楼是化疗病人居住区,他们的生存期是 5—25 个月;五楼和六楼是终末期患者的聚集地,他们中的多数只是在这里等着死亡来临。从一楼到六楼,是癌症病人经历的三个阶段。短短几十米楼梯,囊括了一个生命的最后旅程。父亲的病房在四楼,和李牧一个房间,李牧是肿瘤医院的老住户了,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一年。房间的另一张床是肝癌患者刘闯。父亲刚办完住院手续,李牧就凑上来问东问西,诸如「生育几个子女、年龄多大、家庭住址」之类。这是他的习惯,每当有新病友住进,就第一个上去搭讪。不过,在癌症病房没有几个病人和家属愿意透露个人信息,大家都讨厌上门推销「抗癌神药」的骗子。李牧每天傍晚都会走进四楼及以上楼层的病房,挨个站在病床前歌唱、传播福音,模仿新闻联播的腔调讲解当天的国家大事。遇到病友过世,他第一个冲过去,做完弥撒,握着家属们的手慰问:「对于伟大共产主义战士的离去,我们致以诚挚的哀悼。他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……」这套做法是以前住在医院的一位病友教给李牧的,我们住进医院时,那个病友早已死去。这种毫不顾及病人和家属情感的做法,被李牧接受并延续下来。病人和家属觉得荒唐可笑,却无可奈何——谁也不愿招惹一个行将死去的人。偶尔,李牧还是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。父亲住院一周后的傍晚,李牧在五楼为一个弥留之际的患者祈祷:仁慈的主啊,我们赞美你,请你宽恕他吧,他即将死去……话还没说完,病人的四个儿子就上来一顿拳打脚踢,扭送他回了四楼病房。「福音宣传完了?」病友们摆弄着电视机,嘻嘻哈哈地看着浑身是伤的李牧。「没有,还差两句,不过上帝会听到的……」李牧擦拭着伤口,一字一顿地说。「哈哈哈,被打了吧?」病友不依不饶。「上帝会原谅他的,天下兄弟姊妹是一家。」听到李牧的回答,病房里笑得更大声了。少有病人能坦然面对死亡,治疗过程中的煎熬,有时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承受。亲人的陪护几乎是这些人最后的安慰。可是我从未见过李牧的家属。有一次,我偶然看到,李牧的化疗意见书上家属一栏赫然写着:「李牧,同意」。有资历的老病友私下传言,李牧是国企职工或者公务员,住在蚌埠城郊,没有成家,跟家里的兄弟们关系不怎么好。刚住进来时,父亲曾和李牧谈及家人的重要,被他用粗糙的歌声转过话头:天下兄弟姊妹一家人……等到 9 月,医院例行检查发现,癌细胞已经转移至李牧的脑部。这意味着,他的余生要以天计算了。也就是这天傍晚,李牧的家属终于出现,两位五十来岁的男子,他们和李牧的面相极为相似。这兄弟俩闯进四楼的护士值班室,吵着要为李牧办理出院,说一些「癌症根本治不好,医院就是骗人的」之类的话。或许是兄弟二人的言语过于直白,或许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嘈杂,家属们开始涌向值班室,有人手里已经抄起了晾衣杆。「滚,我的事不要你们管!」扶着墙赶来的李牧用怒吼终结了争执。人群逐渐散开,兄弟俩骂骂咧咧地走了。那天晚上,李牧罕见地没有宣传福音,整个病房区寂静下来。午夜时分,我给父亲翻身,听见李牧在啜泣,嘴里还絮叨着什么。原来,李牧没成家和两个哥哥有很大关系。他和女友当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,想结合后跟父母住在一起,结果两个哥哥一个找父母闹,一个找女方家里闹,生生拆散了这桩婚事。李牧住院这么久,两个哥哥从来没有来看过他。这次他们来医院闹,更多是冲着房子来的。「这房子是爹娘给我的遗产,老两口是被他们气死的。给了他们,我有脸去见父母?」李牧伴随着疼痛呻吟的诉说,像是说给我听,又像给他自己。那晚,我沉默地坐在床边,听他讲到天亮。「王大哥,把你儿子借给我用半天。就半天,行不行?」国庆节前一天早上,李牧突然央求父亲,让我为他办一件事。父亲点头后,李牧递来一条黄鹤楼烟——我在武汉待了四年,这是我熟悉的味道。与烟一起递来的,还有一个文件包,里面是他的证件和委托书。「小王,你去把自己的证件复印一下,去房管中心替我签字。其他的,就不要管了。」他要卖房。「好啊,钱也是我带回来吗?」我懵懂地问。「不,你签了字,他们就会打过来,我有卡的。」李牧嘻嘻哈哈地塞给我一叠零钱,说天热,在路上买点水和吃的。刚办完售房手续,我就接到李牧的电话:钱已收到。李牧的房子有 100 平米,售价 50 万,在蚌埠当地,这是一笔巨款。回医院,我看到李牧站在挂号区的凳子上,宣布说:我要买一辆红旗,就是毛主席坐过的那种!我要检阅一下你们,哈哈哈!说话时,他模仿着领袖的样子:先是抬起右手行了一个纳粹军礼,又将借来的一顶帽子拿在手中挥舞,接着双手划十字,并以虔诚的祷告收尾。围观的病友纷纷调侃他。「李牧,你还是去理个毛主席一样的发型。」「李牧,你到底是信上帝,还是信毛主席啊?」「李牧,你姿势不标准啊!」那天下午,他征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,一遍遍查阅着红旗的各类车型,最后遗憾地自言自语道:「毛主席坐过的车,我买不到,也买不起了。」第二天一早,医院楼下出现一辆老式红旗。连车带司机,都是李牧租来的。李牧说,接下来的日子,这辆车将是他的私人座驾,负责给他送餐、带他兜风和送他去教堂做礼拜。有病、烧包……这些字眼逐渐在等待死亡的病友和家属中传开。不少人等着看李牧的笑话——万一人死了,钱没花完,那可就便宜两个哥哥咯!那辆红旗每天早上都准时停在楼下。李牧没有用它检阅过任何人,相反,它成了医院病人和家属们的通勤车,买生活用品、送饭,甚至送出院的病人回家。这一切从未收过费,获益的病人和家属们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李牧的专车——他快死了,我们替他把钱花光。老实巴交的刘闯是附近乡下的农户,只有 36 岁,刚住进来时,他的妻子经常躲在走廊里接电话,不知从何时起,这位有几分姿色的农妇再也没来过。后来听说,她把两个孩子塞给刘闯父母后,带着所有的积蓄消失了。见惯悲欢离合的医生们断定,刘闯的妻子「跑路」,建议他不用找了,干脆回家休养。谁都知道,回家的结果意味着什么。刘闯妻子消失几天后,李牧提着塑料袋走向医院收银台,给刘闯续交了剩余两个疗程的化疗费用。末了,还递给刘闯五千元备用。整个过程就像政府领导逢年过节的例行慰问。李牧拉着刘闯的手说,组织不会遗忘你,上帝也不会抛弃你,希望你能够坚定信心,战胜病魔。这一次,病房里的掌声真挚热烈。冬至那天傍晚,李牧照例去六楼传播福音,出门后便晕倒在楼梯口。诊断结束,他的病床被转移至六楼。死亡越来越近了。大概是他搬离后的第三天,我拒绝了一个陌生 QQ 号的交友申请。随即我手机响了起来。小王,我是你李叔,是我加你好友,快同意!」李牧的声音兴奋有力。刚同意好友申请,我就被拖进一个 QQ 群,群简介上写着:我们必须健康地活着,看到「四化」实现的那一天,我们必须欢乐地死去,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自由。我暗暗发笑: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群,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四散而去。群里面的人全是肿瘤医院的危重病人或家属,他们大多来自周边农村,年纪偏大,多数人不知互联网为何物。前来陪床的家属们,大多用等待死亡的心态迎接最后结果,所有的人心知肚明,却又从不点破,在压抑和绝望中,上网是唯一的发泄渠道。起初,群里只有李牧一个人发言,内容还是老一套,诸如「伟大而仁慈的主啊,请你宽宥我们,哈里路亚」「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之声」「各位观众晚上好,今天是 X 月 X 日,农历 X 月初 X,今天新闻的主要内容有……」在群主李牧的带动下,半个月后,群里逐渐热闹起来。病人和家属们开始大胆地讨论着死亡和人生,共享网络段子,互相浇灌心灵鸡汤,咒骂社会不公。对李牧的鄙夷嘲笑已不复存在。每天清晨,群里都有人发信息刷屏。「老李,你啥时吃完啊?该联播了!」「老李,咋还不开始传播福音?」「老李,你的车呢?弄出来检阅下!」死亡在冬日如期而至。春节前两天,李牧死了。临死前,李牧委托同病房的家属在群里发了几段文字:进来这个医院的人,很少能活着出去。对群里的每个病人来说,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天来计算。我知道,大家都很煎熬。我没有家属陪伴,化疗的时候,我也会疼。我能挺下来全靠你们,大家都等着我唱歌、播新闻、传播福音呢。「我不傻,也不愣,只是希望每个人都像我这样,开心潇洒地把生命走完。我走了,还是有点疼啊,希望到了那边,我们还能一起祈祷、一起看新闻……群里沉寂了片刻。很快,四楼病房传来哭声,之后蔓延到五楼和六楼。大家知道,那个用乐观教会我们坦然的人死了。李牧的后事是红旗车驾驶员帮忙料理的,他临死立了遗嘱并留下五万块钱。驾驶员在灵堂哭了一场,把李牧埋在他父母的坟旁。李牧的两个哥哥都没参加葬礼。李牧走后,群里依旧活跃,一位不怎么识字的胃癌患者接过角色,继续传播福音、播报新闻。这样的传递,一直持续到最后那位病人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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